梁文道：足球场上的集体与团队

　　梁文道

　　足球这种运动的特点是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90分钟除了中场休息就几不停顿。在教练不能时时下达指令的情况底下，规规矩矩，不懂得灵活变通的球员根本不可能打得太好。也许这就是解开“苏东谜团”的关键了。

　　最初它是匹神秘的黑马，最后它却成了令人跌破眼镜的陪跑分子，这支朝鲜队在世界杯决赛周的命运也未免起落得太厉害了。就在葡萄牙以7比0的比分击败朝鲜的那天晚上，中国头号“朝粉”北大中文系教授孔庆东（虽然孔教授拒绝“朝粉”这个称号）很愤慨地发表了一篇博客，指摘大家老把政治和足球混为一谈的不是，坚持朝鲜之败只是败在战术错误，与政治完全无关。

　　他说得对，朝鲜的确犯下了非常严重的战术错误，对着世界排名第三的葡萄牙，它竟然敢打一场开放的进攻足球。被人连灌两球之后，它不仅不巩固后防，反而急着进球，于是形成了更大的漏洞，最后血流不止，结局凄惨。

　　在第一场赛事里面，朝鲜竟然能在足球王国巴西身上取得入球,于是信心大增，破天荒地批准现场直播，好让全国人民目睹祖国的骄傲。既有家中父老盯着瞧， 朝鲜队就不好意思龟缩了；再加上之前尝到了小甜头，这一回他们焉能不入虎穴？简单地说，朝鲜确实输在错误的战术选择，可是换了第二个国家，每场球赛天天直播有如家常便饭，这种惨剧还会这么容易发生吗？换了第二支队伍，每个球员都晓得天地之大，都明白国际一线球队的真实水平，他们还会如此盲目地高估自己的能耐吗？

　　最让人意外的，是这支朝鲜队的意志竟然很脆弱；被人踢进两球之后，后防溃散得比其他任何一支球队还快。最后一场对着科特迪瓦，它甚至连队形都保持不住，人人各自为政，防守线的漏洞就像窗花一样，处处留空。为什么一个以精神意志见称，以集体主义闻名的国家出了这么一支精神涣散阵式松散的球队？朝鲜有本事叫十几万人演一出精准如机器的《阿里郎》，却不能让十一个人互相配合彼此补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反观它在政治上的死敌美国，不仅能在落后两球的局势下力挽狂澜，还差点反败为胜，甚至越打越紧密，完全展现出了团队运动的风格。美国难道不是一个标榜个人、散漫虚无的国度吗？

　　最近读香港作家高立的《跟着足球学通说》，才知道足球史上有“苏东谜团”一说。所谓“苏东谜团”，指的是冷战时期苏联及东欧阵营在各项运动上皆有出色表现，唯有足球总是不能攀至顶峰的奇怪现象。虽然苏联在1960年曾经拿过欧洲国家杯冠军，可当年西欧列强纷纷缺席，所以这个冠军的成色未免不足。除了苏联，东欧集团最接近世界杯冠军的球队，都是出自若即若离的边缘地带，例如1950年代几乎脱离华沙公约的匈牙利（苏联进兵匈牙利后，一众球星离国，强盛的匈牙利从此衰落）、1960年代“布拉格之春”前后的捷克、1970年代团结工会开始崛起的波兰。更不用说最远离苏联、相对独立比较开放的南斯拉夫了。至于最紧跟老大哥路线的民主德国，它在多种单人运动上都能横扫全欧，只有足球硬是比不上联邦德国。难道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

　　足球这种运动的特点是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90分钟除了中场休息就几乎不停顿。在教练不能时时下达指令的情况底下，规规矩矩，不懂得灵活变通的球员根本不可能打得太好。也许这就是解开“苏东谜团”的关键了。

　　平常我们所说的“团队”大概可以分成两类：一是机械的服从的，另一类则是有机的自发的。前者的基础在于命令，后者的基础在于合作。靠领导命令来运转的团队可以形成几万人一浪接一浪的人浪大会操，其动作丝毫不乱，宛如一体。可惜的是，足球毕竟不是万人操，光靠服从和纪律是绝对撑不起一支好球队的。德国麦士·普朗克演化人类学研究所( Planck Institute for Evolutionary Anthropology)所长图马塞罗（ Michael Tomasello）在《我们为什么合作》（ Why We Cooperate）一书里面把合作视为人类所有社会机制的基础。他心目中的合作典范细微而日常，从一个人为另一个双手捧着东西的陌生人开门，到一辆车停在路上好让行人穿越马路，全是人类互动合作的好例子。这些行为都没有及时利己的好处，也都没有老大哥和任何更高权威的临场指挥，可是人们照做不误，而且还预期他人也会如此对己。一个社群的成员如果长期习惯并且善于这种互动，就算少了刚性的律则与领导的指示，他们也能在某些特殊情况底下随机应变、合作互助。比方说天灾来临，他们有能力迅速进入状况，立即辨明彼此长短，然后形成一套乱中有序的分工流程，该搬石头的搬石头，该跑腿的跑腿，不必乱做一团等人搭救。

　　足球队正是这种团队的典型。图马塞罗指出所有的“社会游戏”都要求参与者具备“角色中立”的能力。例如足球，一个人当前锋但不必把自己的功能死锁在前锋的角色，一旦情势需要，他必须立刻担当起后防的任务。角色是存在的，可是我不必把自己限制在任何一个角色里面。而“角色中立”则有赖于每一个队员都有独立判断的脑袋，都有微调教练指令的自由和勇气；他当然要服从教练的训示，可是他也晓得有些时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球场上的变化无穷无尽，再周详的部署也无法预估一切意外。球员们必须自己应变，而且忠诚合作。

　　可是，一个斩断了所有人的横向联系，只保留纵向阶层关系的社会有可能孕育得出这种自发的合作吗？更大的问题是合作不能没有互信。一个球员有时候会故意漏掉一个经过脚下的球，因为他确信后头还有另一个队友可以及时赶上，而那位队友的机会要比自己好得太多。正如一个老人不怕自己过马路，因为他相信每一个驾驶者都会当心路面状况。假如这个社会人人互相监视，每天都得提心吊胆地提防他人，合作又能从何说起呢？

　　所以我们不必追问为什么崇尚集体主义、人人一条心的朝鲜反而会打不出球场上的团体战。因为一个凡事依靠上级指示，把个人消融在集体之中的国家恰恰是不可能踢好足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