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西班牙离冠军很远

　　闲适啊，你的名字叫做西班牙。

　　闲适的男人阳光灿烂，闲适的男人安分守己。闲适的男人为成群的少女发出精妙叹息，闲适的男人为一场足球赛的失利，痛饮下半杯不加糖的柠檬水。

　　闲适的西班牙队如江南春雨般，美得过分奢侈，以致我不知究竟该不该端正身躯，为信马由缰的人献上沸腾的蛋糕和冰冷的啤酒，感谢他们带给世界杯一杯龙井茶的清香甘醇，抑或一曲小提琴的优雅抒情。他们有少女般清澈的眼睛与娟秀的脸庞，亦有着少年似的古铜的肌肤和健硕的胸膛，他们的技巧比泰戈尔写诗的手指更加华丽，他们的脚步比张旭挥洒的秃笔更加飘逸，他们曾经赢得了诗人反复而隽永的赞美，却始终与胜利一水隔天涯。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两年前，一位踢法比德国更德国的巴西人，在32岁的年纪穿上西班牙的主力球衣，他的加入，犹如蜀锦雕花抑或壁龙点睛，寂静的锋芒击碎了回忆的阴影，红火的头发将空阔茫然的岁月点醒。我们看到一棵松树在狂风中从容不迫，一株蒿草在暴雨里坚贞不屈。那时的西班牙，仿佛一炷比钻石更加珍贵的死亡的檀香，带着无限的高贵优雅，在每一个不朽的清晨，或是严酷的黑夜，赐予任何对手神圣而不可抗拒的结局。

　　两年弹指一挥间，在每一个斗牛士心中，南非世界杯来得恰到好处，在伊比利亚，乐观的双手互相鼓掌，乐观的人儿弹冠相庆，乐观的声音弥漫四海：是时候了伙计，长久以来的决心，才华横溢的青春，已注定幸福的支票漫天飞洒，无上的骄傲唾手可及：君不见，在此巨星缺失的年代，唯有西班牙，才能让法布雷加斯端坐替补席而合情合理；也唯有西班牙，才能重拾足球唯美的良心，在赤道上奋力将雪花挽留。这是真理一般坚定的逻辑，亦是疼痛一般精准的逻辑。

　　然而，闲适的西班牙人不曾构想，余音绕梁的下午也可以是捏碎指甲的下午，那是激动的球袜飞扬跋扈，那是不安的老练太美，美得令人动辄得咎，无从适应。博斯克挥舞起曾经奏响伯纳乌的指挥棒，牵引着拉玛西亚青年跳出折磨纽扣的舞步，我固执的眼睛猛然听见了一种快乐无涯的心碎，请牢记，这种心碎可以是梦寐以求的明珠暗投，也可以是风调雨顺的饥寒交迫，但绝非澄江一道月分明。它来自对瑞士的失败难以无动于衷，或是对葡萄牙的胜利珍贵但沉默。总之，没有了钢铁塞纳，西班牙队深入骨髓的散漫如同不可抑止的癌细胞，在青春活力的肉体中慢慢扩散。

　　及此，我已不惮诉说，这支食指悸动的西班牙队，八强虽不是终点，但未来已疲态毕现。当哈维压抑，小白琐碎，当年少轻狂的布斯科斯迈开放肆的脚步，未曾饮酒却已然醉里簪花倒著冠，当其身边习惯之巍巍乎凯塔或洋洋乎图雷，变作了总是无端小心翼翼的阿隆索，玳筵绮席中，桑间濮上之音愈发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