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两个球迷争夺一个棒球的拥有权———波波夫在看台上接到了巨人队邦兹打出来的球,极度混乱中球却落到了林的手里;这是一个现代社会的寓言:“9·11”的灰尘尚未冷却,一些人正在为一个估价100万-200万美元的棒球疯狂———当巨大的利益诱惑突然从天而降,人的贪婪本性毫不掩饰地展现,为简单的故事添加了丰富的戏剧性情节;这是一个诅咒:为了这个棒球,两人永远失去了内心的安宁,而这场官司判决的依据本身也将会引起社会对人类行为的重新审视———这个社会到底在鼓励什么? 邓晟/编译 1、波波夫相信,是上帝把球引导到他手上 故事发生在2001年10月7日。这一天,四万多人聚集旧金山的PACBELLPARK棒球场的看台上,等待“金馅饼”从天上落下。如果巨人队的邦兹在这里完成一个本垒打,他将创下一个赛季完成73个本垒打的美国棒球职业联盟记录,这个创记录的棒球价值会达到一百万到两百万美元,当年一个叫麦克格维尔的球员创造一个赛季70个本垒打的那个球在拍卖行里被人以300万美元收购——现场的观众都期待着那个幸福之球落到自己的手上。 两个陌生人在看台上相遇,互相微笑。林与波波夫从没有想到,在几分钟之后他们的命运会被棒球联系在一起,也没有想到他们有许多共同点: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痴迷于电脑,主修电子工业专业,在硅谷搞高科技设备市场开发,迷恋高尔夫,30多岁未婚。他们都带着棒球手套进场,各有兄弟陪同。为了提高接到球的机会,两对兄弟分散开来。在来之前,林的哥哥放弃了买彩票的念头,他告诉林,接到棒球的几率远远大于彩票中奖。进场前,波波夫把手上40元一张的坐票卖掉,换了一张10元的最远处的站票;他在网上查询的结果是,邦兹的本垒打多数落在这个区域。 比赛进入第一局。邦兹走到一垒,道奇队的投球手斯普林格扭转身体摆好了姿势。林和波波夫全神贯注。球从斯普林格的手中飞出来,邦兹迎球挥棒,击出了也许是他一生中最无私的一棒,击出了注定让一个人成为百万富翁的一棒。 球向天上飞去,飞向这个一百五十年来淘金者不断涌入,发财与发财梦相互交织真假难辨,让人魂牵梦绕的城市上空,在各种互联网霓虹灯广告牌闪烁的光线中穿行。 天呀!那个球从灰色天空上慢慢落下来。空中的一个句号在放大,就在波波夫的头顶,伸手可及。 也许,这就是天意。在这个球场上,有谁会每天早早起床开始如此自律的生活:做当日计划,打扫房间,锻炼,阅读,清点个人账目,早晚朗诵警句,设想今天会发生的事,练习高尔夫挥杆?有谁在每个月的第一个周末的早晨写总结,三省自身?有谁一天起码洗两次澡(洗澡比冲凉更有利于沉思),阅读一本经济书和一本别的书,在一个月内两次探望父母? 这是完美的一刻,美德与勤奋产生了神奇的力量。棒球向波波夫飞去。波波夫相信是上帝把棒球引导到这里,他用戴着手套的左手迎接。他没有意识到,周围的人也怀着对上帝同样感激的心情,把手伸向上空。 一种声音从4万1千个喉咙中发出来。波波夫跌进了黑暗,身下是坚硬的水泥,四周是厚厚的肉墙。一切声音——欢呼声,球场播放的本垒打音乐,寻宝者的求救声(“救命!把我拉出来。”)似乎从很远处传来,波波夫的耳机滑落了,隐形眼镜落在地上。喜欢冲浪的波波夫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浪尖上,下边是水,背后是人。 2、有人看到林咬了一个孩子,并把手从波波夫的胯下伸过去抢球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每个人都在说着不同的故事。 ——处在事件中心的狂喜被恐慌取代,KNTV电视台的记者罗兰德文绉绉地说,他被人推倒波波夫的身上,肺中的空气全被压出来。 ——人们像打橄榄球一样向波波夫冲撞过去,一个女人这样说。她说她肯定波波夫拿到了球,也看到林在用嘴咬挡在他前边的孩子,并把手从波波夫的垮下伸过去抢球。 ——当时的情况既不暴力也不激烈,当我摸到了一个人的屁股时还说了“对不起”,钢琴专卖店店主,被人指认把波波夫当靶子冲撞的其中一员卡拉汉说的是另外一种情况。他还补充说,当波波夫倒在地上的时候他看见了他手套中的棒球,但不是创造纪录的那个。 ——我看到波波夫手套里的球就是邦兹打的那个,因为我就倒在波波夫手套前两三英寸远的地方,一个叫亚瑞斯的牙科医生说。 ——格里芬认定棒球属于波波夫。他还发了一通感慨:“我为波波夫难过,我为人性难过。我真是大开眼界,见识了人类的残忍与冷酷。” ——既没有偷抢也没有暴力,为军用飞机设计仪表盘的海克和卡斯特罗说。波波夫对他们说自己一定是在把那个价值百万的球放到口袋里保存的时候把它弄丢了。但波波夫否认自己这样说过。 波波夫自己怎么说?他说自己至少有45秒把球握在手里。但那种暴烈的冲击谁能承受得了?他也记不起自己把球从手套拿出来放到口袋里的过程。只有上帝知道那一混乱的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争夺还在继续,场面更加混乱。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有人希望自己能上电视,与这个棒球一同载入史册,其他人则钻进人堆里找宝——既然没有人握着那个球站起来,说明球还没有主人。价值百万的“金块”在无数“掘金者”的身下暗淡下来。 保安总算赶来了。他们边跑边喊:“球在哪?交出来。”他们粗鲁地拉扯着“掘金者”的头发,挟着他们的脖子,把他们一一拽出来。这几个保安都没有穿制服,被拽的人与保安干了起来,他们把保安当成更无耻的抢劫者。现场一塌糊涂。 波波夫终于从人群中逃出来,狼狈呆滞地站着。所有的眼光聚在他的身上。他手上有一个湿乎乎的球,但不是他原来抓到的那个。电视记者罗兰德依然以为波波夫是新诞生的百万富翁,对他举起麦克风。有人迅速卧倒,麦克风闪出的光泽让人误以为有人在拔枪。波波夫一脸迷茫地摸索自己的上衣和裤子,“我接住它了!”他哭了。“它……落到我的手套里!” 慢慢地,人们发现波波夫身后占着一个矮小的亚洲人,咧着嘴莫名其妙地笑着,手里拿着一个棒球。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人得到了那个球!“球在谁那里?” “我拿到了。”林安静地说。保安眨眨眼:是啊,球上边印着职业联盟的标志。周围的人眨眨眼,他们欢呼,他们恢复了理智。一个流着鼻血的黑人飞跑到女儿身边把她抱起来;人们找来了轮椅把一个受伤的妇女抬上去;一个亚籍妇女在抽泣。 保安迅速围成一圈把林保护起来,波波夫气急败坏地嚷叫着,他已经语无伦次。 3、林瘫坐在椅子上,他无法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 体育场的官员递过来一支钢笔,可是林无法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手抖个不停。在体育场的办公室里,他盯着那个球发呆。自己怎么得到的这个球?机会,他向周围的人解释:球就在地上,他所做的只不过是伸出手去拿。 一个谨小慎微,从小就学会不做事出格,不要引人注意,不唱歌,不跳舞,甚至在课堂上知道答案也不举手的他,一下子成了大人物。他无法面对这些。哥哥在一旁拍着他的肩大声告诉他,“你创造了历史呀。”林还是讲不出完整的句子。体育场的官员建议他把球交给当地的旅馆放到地下室保存更可靠。他只能点头同意。他的哥哥与警察一起去存放棒球,他瘫软在椅子上站不起来。门外的人说话他却听见了。“这家伙的生活从此改变了。”一个说。“他的邻居都会认出他来。”另一个说。 有人告诉他,外边有一堆记者在等着对他采访,还有人宣称林偷了他的球。生活从来都如此简单、保守,甚至在墙上什么都不挂,从来没有想到出名的林开始害怕: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生活是他从来没想过,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他告诉体育场的人,不见门外的任何人。现在,他只想清楚了一件事:一定是他的父亲,与他一样喜欢棒球的父亲,无数次为邦兹的好球欢呼的父亲,与他可以长时间聊棒球的父亲,已经在天堂的父亲把他的手引向那个棒球。或者说是他的父亲把棒球引导到他那里。 4、人们对伟人拥有或碰过的东西痴迷,他们为此不惜撒谎、偷窃、抢劫 整个地中海曾经陷入寻找施洗者约翰头骨的集体癫狂状态。 一时间整个地区都是施洗者约翰的头骨;欧洲25个教堂宣称自己保存着耶酥戴过的紫荆冠;6世纪的时候,基督徒的尸体被人们挖出来,切成碎块出售或保留。伟人拥有或碰过的东西总会让人痴迷,让人疯狂——人们希望拥有它来让自己不朽,他们为此不惜撒谎、偷窃、抢劫。 波波夫无法平静下来看剩下的比赛,他的内心正在经受着一场风暴。警察和相关人员过来调停,一些人为波波夫打抱不平。比赛在继续,波波夫收集的愿意作证的证人名单也写了一长串。比赛结束了,波波夫一刻也没有闲着:让女朋友为他腿上和胳膊上的伤照相,穿梭于电台、电视台、报社之间,接受采访,上谈话节目,到警察局报警,给林打电话留口信,约他出来谈谈——他在做一切可以做的事。在得不到林的回复后,他开始找律师,准备打官司。一时间,这个棒球成了全美国关注的焦点。 “9·11的灰尘尚未冷却,物质至上的烈火已经熊熊燃起。”——这是美国媒体的一种典型看法。有人“安慰”波波夫:是你球技还没练好,怪不得别人;有人觉得这事无聊透顶;CNN的评论员说波波夫的申诉和请律师的行为实在“可悲”。棒球比赛的一个球怎么就值那么多,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人们不理解,我们到底怎么了? 5、林痛苦极了,他曾经踏上一列中途不停的火车,却不知道终点是哪里。他决定选择战斗,而不是妥协 林的生活被打乱了。走到哪里都有记者等着他,追着他;陌生人会过来跟他握手套近乎;办公室的人盯着他;打开电视,总能见到波波夫像祥林嫂一样讲述自己的不幸。 这个波波夫到底是什么人呀?林不明白,他怎么就不承认自己把球掉了? 波波夫,波波夫,波波夫——电视、电台、报纸,波波夫无处不在声讨他。 他不想向任何人说出自己的痛苦,哪怕是家人、亲戚,他怕他们被牵扯进去,传到法庭上。睡不着觉,头痛,全身发冷。他曾经踏上一列中途不停站的火车,自己不知道终点是哪里。 为啥不让痛苦结束?为啥不把放在保险箱的球卖掉,和波波夫对半分,然后回到简单理智的生活,继续搞自己的软件开发?和解而不是冲突,妥协而不是对抗:这就是他从小所受的教育。这不就是他的父辈、祖父辈们从前所做的吗——珍珠港事件后,12万移居美国的日本人就是这样做的。低头,服从,48小时内把所有东西塞进两个箱子,钻进一辆辆没有任何空隙的大巴,车上全是神情沮丧,含着泪水,衣服上绣着名字的日本人。他们在一个铁丝网圈着的集中营报到,周围岗楼上架着机关枪,那些曾被他们视为同胞的美国大兵在上边虎视耽耽。 进入30岁的时候,林开始对日籍美国人在二战期间生活遭遇的纪录片着迷。加上亲戚的讲述,他把零碎的事件连接起来,脑海里有了个故事。每次看这个纪录片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在盯着自己的父母,甚至自己。如果自己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办?他常常这样问自己。 “日本的文化教育你要随遇而安,不要制造冲突。”林说,“如果放弃,就是重复父辈过去所做的。我知道他们是被迫的。但我决心已定:不再走他们的路。” 林聘请了一个美籍日本人做律师——他吞下恐惧,走出阴影,走出自己,走出他的文化界线,他要战斗到底。为了一个棒球。 6、波波夫不怕失败,他不惜用全部的心血打官司;他不怕学习,他已经成了半个律师 为了那个棒球,波波夫减少了本来就不多的睡觉时间,辞去了工作。励志与锻炼依然是他每天早晨的必修课。早餐后他赶到律师楼见他的律师。他付给律师的费用已经达到了12万美元——他的律师对他的收费是每小时200美元,比林的律师收费贵了三分之一;当案件审讯结束的时候,电话费,旅行费和其他杂费将达到25万美元。 这是个巨大的冒险——这不仅是金钱上的赌博,他知道,在法庭上说错一句话都可能让他前功尽弃。波波夫也在寻找对手的漏洞——他的律师对林的一份口供做了长达40页的分析。阅读各种法律文件,他已经成了半个律师;反复观看现场的录像带,他对每一刻的事情了如指掌,对每一刻都准备好了打动陪审团的申诉词:“看啊,我哥哥的头发都快被抓光了。”“听,这是我的呼救声。”……他说他不怕失败,即使法官最后裁定他是错的,他也不怕,最重要的是经历;他说他不怕学新的东西,他说用所学的东西解决问题是一种乐趣。 7、如果所罗门来处理这个案子,他会把球卖了,给双方各分一半,或者谁都不给。但美国的法律不是这样,它要么让人完全拥有,要么让人一无所有 美国历史上有过类似的事情:1872年两个人都说自己是一头鲸鱼的拥有者,几十年前,一头狐狸也引起了同样的纷争。 两伙人争夺本不属于任何人的移动物体。这正是林与波波夫的律师正在做的事情,但他们都不同意上述两案的判定原则。先把鱼叉叉入鲸鱼体内的人和向狐狸射出更致命一枪的人分别成了最后的拥有者。但是,将这样的原则运用在棒球案上是双方律师都不能接受的。 林的一方给出了自己的依据:一个人能在看台上站起来,手里握着球的人才能拥有这个球。他们说这是几十年来的惯例——鱼叉只是擦破了鲸鱼的皮,猎枪子弹只是打中了狐狸的耳朵,这都不够。只有像林那样,才有资格拥有。 波波夫的一方当然反对这样的依据。他们说对方的说法只能纵容掠夺行为。 “如果林获胜,你还敢带孩子来看比赛吗?”这是当年花300万美元买下迈格维一赛季70个本垒打那个球的麦克法兰的看法。由于邦兹的新纪录诞生,麦克法兰手里的球直线跌落了75%的价值。 主持拍卖这个球的巴恩斯则持相反的看法:波波夫是在为无法挽回的错误努力。他那天戴着手套,却没能抓住球,他只能怪自己的技术不行。 他们的观点很具有代表性,民意调查显示:大部分的蓝领支持林,更多的女性则支持波波夫。 如果所罗门来处理这个案子,他会把球卖了,给双方各分一半,或者谁都不给,用这笔钱买一大堆棒球,把球送给贫穷的孩子们。但美国的法律不是这样,它要么让人完全拥有,要么让人一无所有。 案件在10月7日开庭,也许,陪审团的人员挑选就决定了最终的成败。 (本文原载于2002年7月29日出版的美国《体育画报》,作者:格雷·史密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