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踪黑哨报道中,我的兴奋点从打黑渐渐转移到对法律的关注上。在此书问世之日,只有寥寥无几的黑哨“认错“,这引起了社会大众对法律的关注。理论和实践的法律,永远存在着差距,我国的法律如此,西方的法律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 伊弗雷姆·图特在〈美国佬律师〉一书中谈到:“在法学院里,他们告诉你,法律是一门完美的科学----理性的经典。事实上,它是罗马法、圣经、教会法、迷信、封建主义残余、狂乱的小说和死板的法律文本的大杂烩。教授们努力从混乱中得到秩序,在魔鬼都找不到的地方寻求真理。”这是美国法律经典教科书〈法律之门〉第一章的第一段引语。 此书正文开篇云:“法律的定义是与政治哲学类似的信仰表述,又是有关宗教信仰或者科学直觉的论文。定义者天才的火花,使整个法律世界顷刻间变得澄澈明晰。一旦定义形成,为适合定义而被裁剪的事件以及起初的心理事实变为活生生的事实。正是这一现象使得定义如此重要而又如此危险,它们提供了对法律世界集中的解释,但又排除了瓦解这一定义的可能性。” 真没想到足坛会有这么黑!哪里还有什么王法、良心、道德!嘴里叼把哨子,居然每场能叼出老百姓打工一辈子换不来的收入,真真令人发指!皇天在上、公理在下,不惩治这帮黑哨,天理难容。 中国足协,一个注册资金500万人民币的社会团体,行使着处罚权、行政管理权和国家代表权的民间机构,居然变成了超越法律之上的部门,它在足坛领域可以呼风唤雨,掌握着球员和俱乐部的生杀予夺之权,它的身份虽然在法律条文中都无法界定,但它的掌门人却被足球圈里的人视为“天子”。这种反常局面的形成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 足球这种游戏,通过市场哈哈镜投射后,骤然变形,魔鬼般狂热的需求,在7000名“丐帮”般的足记们疯狂炒作之后,达到了把上帝都能吓死的程度。媒体对足球掘地三尺的轰炸,培养了上亿的球迷,睁眼就是足球,闭眼也是足球,足球无处不在,足球笼罩着中国。 什么东西一进入中国的足球圈子立刻就膨胀、放大十倍、百倍、甚至千倍;新闻、内幕、流言,当然还有贪欲、欺诈、腐败和官僚。 由此,魔幻的足坛里便出现了许多狰狞的魔鬼,有场上的、场外的、假球、黑哨、黑社会和赌博集团,在这片温度适合他们成长的环境中,肆无忌惮地疯狂滋长。欲望、各种黑的、黄的、见血的和吃人不吐骨头的欲望,在见不得人的黑暗角落里秘密地进行着罪恶的交易和勾当。而天真幼稚的球迷,脸上画着油彩,头上绑着布条,用生命的热情嘶哑地呼喊助威着,他们哪里知道,比赛前比分就已经敲定了,胜负只是实现罪恶交易而不得不走过场的形式。 黑衣法官们、假球的参与者们,还有行贿的俱乐部的老板们,装模做样地各自表演着,一场良心交换给魔鬼的勾当悄悄上演。当球迷沮丧地回家后,黑哨和假球的制造者回到宾馆,插上门闩,开始贪婪地点着成叠的钞票,乐到天亮。不,有时候他们并不乐,一场才6万元,日他娘的,关键时非要黑他100万!既然没有证人、没有白条、天知地知,管什么良心是否喂狗,一笔不敲下个豪华别墅不算能耐。 而这一切已经成为足球圈里的行规和公开的秘密!这种现象已经存在了多年而中国足协却说管不了!这已经发展到几乎所有国内甲级联赛的球队,谁不给裁判送大笔银子,谁就别想在圈子里面混,上百个裁判被公认只有一个好人的程度。 当每一个好人被逼不得不学坏时,当整个环境和空气都充斥着毒素时,不时时务者和拒绝玩相同游戏者就是傻帽和异类,这种异化现象已经无数次证明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俱乐部真傻吗?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谁给谁不心疼。不通过财务作账的钱干吗不自己贪污了去?你要是这么想,你就是傻帽。如果甲B队冲A 成功,光足协就发赏银500万,还有门票呢,还有广告呢。给裁判100万,换来1000万,就是文盲也能算下这笔账。既然别人都在一边骂,一边咬牙塞钱,是男人都得打脱牙齿和血吞。 现代心理学家奠基人荣格曾提出个“集体无意识“的命题,套在足坛上恰好适用。这些生意场上精明的老板,只能闭起眼睛硬充横路竟二,集体傻,不算傻,都装不知道。 但是,终于有人玩不起了,这是两家辛辛苦苦攒钱过日子的民营资本家。吉利老板李书福是个典型的农民,一个和葛朗台差不多的“铁公鸡”。他介入足球完全是个偶然的巧合。“冠名权1000万,再咬牙添上500万就能买下支球队,这是一筐鸡蛋和一群母鸡的区别。他一狠心,买球队!“ 从小商小贩起家的李书福就这样混混噩噩地进入了足球圈。“我连足球是多少人踢的都不懂,根本不懂什么叫越位,更不知这里面有这么多黑名堂。” 他在采访中透露,队里人开始说服他做场外工作时,精明的他领会了。“行,给裁判买件呢子大衣,去他们家送几盒点心,去吧,我同意。” 那人不动窝。李书福又立刻领会了,一咬牙,“给他2000块钱,行了吧”。 那人还没说话。被称为“绝对农民”的李书福真急了。“有没有搞错!我搞定一个新闻记者,500块就能见报条大稿子,一个破吹哨的,他凭什么挣钱比我还容易!不给!你们骂我是农民,我就是农民!” 接下来,大家都知道了。吉利不给钱,前几场连续赢,名次居前,但是,接下来却连续五场不赢。没办法,李书福痛苦地拔毛了,一直拔到广州那场众所周知的比赛。 李书福玩不起了,通过吉利球队他已经让自己的汽车全国闻名。八个月的付出对他来说除了一种被人强奸的感觉外,也有收获。所以,他宣布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在宣布退出联赛的新闻发布会上,要是他能压住火,照着计划念通稿子就和足球彻底拜拜了,但是,这个总是笑脸盈盈的生意人,念着念着,心里的委屈启动了他肝脏里的怒火。“我不知道怎么自己就发起火来,拼命压也压不住。我现在后悔了,我通常很少压不住火的,”李书福透露。 李书福这样的生意人,没有文化,对当官的和记者平时都呈献媚状,他那打都打不消失的笑脸就是习惯于讨好对方的证明。然而,他少有地愤怒了,他不容许别人剥夺他辛苦赚来的碎银子,他因此而成为了中国足坛上第一个主动揭黑的斗士。“我一点不想出名,我就想埋头做我的生意。其实我们已经退出了,有人说我们是故意炒作自己,其实。。。其实。。。其实。。。。”李书福以平均每讲四个字、伸手抓吃一条咸鱼干的速度进行着谈话。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吃速毫不影响他的说话,他的笑容洋溢在红红的脸蛋儿上。他好象还是个孩子。 整个场面对我来说奇特极了,宋卫平一直在旁边偷偷地乐,单无疑是他买的,话和吃的却吞吐于李书福一人的嘴巴。 宋卫平和李书福不是一类人,绝对不是。这个人不象是个生意人。这位从借款15万元发家到20亿的商人有他的价值取向和做人标准。他大学学的是历史,毕业去党校当教师,给学员灌输的都是自由化观点,受到批判,被逼下海。他搞足球是因为喜爱,和他经营的主业—房地产,没有直接关联。此人出语不凡、见解独特、文化底蕴深厚。如果说,一眼就能判断李书福是个农民,那么,不经过长聊或共事,你绝对难猜宋卫平的心。我对他的好奇从一接触就开始了。书中,他将是我反复提及的主角。 陈培德,一个中国官场上罕见的耿直之士。老百姓对于他支持打黑的动机没有猜疑,但是,官场上的有些人士费尽心思地揣度他的动机。真有无私、无畏,疾恶如仇的官员吗?少见,太少见了。他曾苦笑着说,“江苏体育局局长打电话给我,‘老陈,你怎么年龄越大越幼稚了’,我对他说,‘你怎么年龄越大越老奸巨滑了”。 中国的官场上有特定的游戏规则,溜须拍马、曲意奉承、查言观色、推脱责任,这是许多官员保乌纱帽的行为准则。陈培德自嘲“我是官越当越小,年龄越来越大。”这位局长大人九运会前曾“出过一次风头”。他把乌纱帽掼在桌上,铁铮铮地向上表示:“浙江坚决反对兴奋剂,只要我们的选手被查出一例阳性,我这局长就主动离职。” 他在主动支持浙江两家企业揭黑的态度上也是另类。谁的属地愿意出这种污秽丑闻?想遮还来不及,遑论主动揭短。 但是,我对他动机的确开始看不明白。这个快退休的人到底想干什么?怀疑所有接触的人,成了我这次涉黑报道的基本态度。人心难测,不能轻易地被人利用成工具。陈培德,“众人皆浊我独清”吗?让我们在书里洞察这神秘人物的秘密。 还有一个人物不能不提及,对了,就是阎世铎。以一个官员的角度透视他,他反映出不同的层面和色彩;从一个人的角度去审视他,他的内心情感和秘密藏得很深。无疑,这是个复杂的人物,他的含而不露,可能是他故意施展的障眼法;他的自负和自信混杂而成,他的官气和两袖清风,使他成为官场上有特色的人物。“人的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阎世铎的一半是大家熟悉的官员,另一半则是我一直求索的秘密。我一直搞不清,为什么,陈培德、宋卫平和李书福,以及社会大众,都不怀疑他的清廉,他难道和足坛腐败没有牵连吗?就因为他上任才两年吗? 公认为清廉的官员在中国官场上,不论有没有能耐和业绩,已经被视为难得的好官。阎世铎有一定的能力,也有一定的业绩,但是,球迷和媒体为何还要骂他呢?是因为足协掌门人处在难逃挨骂的位置吗?这些问号不断在我采访和接触他的期间里,翻滚变幻,而阎世铎的形象也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复杂,构成了本书的主旋律。人物的复杂、事件的复杂、足球的复杂、裁判的复杂、司法的复杂、官场的复杂,而这所有的复杂本质上都折射出人心的复杂和人性的复杂。刨析人性,这是千古难以揭开的谜底。可能大千世界里,最难揭开的就是人性之谜。 裁判身份之谜还没有揭开,整个体育界腐败的谜还没有揭开,形成腐败的谜也还没有揭开。在这本书中,一个谜套着一个谜,可以说是谜谜相套。我们从一个角度或一个层面揭开一个谜的同时,便同步进入另一个角度和另一个层面的谜,更深更大的谜排在后面。 人类社会的进步大概就是揭谜的过程,没有这种好奇心和动力,人类社会就会萎缩。进步的同时也注定着悲哀和遗憾的产生,正如这本有关黑哨的小书,我只是尽我的努力试图揭开一个大秘密的小角。 我怀着复杂、沉重、矛盾的心情,短时间内匆匆写就了这本书,留下的遗憾是多重的。当最后一个句号结束后,黑哨事件还没有结局。这次扫黑风暴会有个令人满意的结局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