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非洲足球，黎明前的黑暗

　　黎明和夜晚之间，是痛苦、光亮和焦虑的深渊。 ——博尔赫斯

　　非洲足球是一缕敏锐而神秘的香味，这香味来自殖民者墓碑上的含羞草，在草原的拂晓或撒哈拉的黄昏里摇曳着赫拉克勒斯的隐喻。这缕香味于1990年意大利之夏横空出世，并就地史诗般呈螺旋状繁殖开去。他或许不易令人迷醉上瘾，却能轻松捕捉到那属于光辉与神秘的第十三根肋骨，擦出咖啡色的火花，迸发星辰交汇后的激情。因为他，饱满的阵型和严谨的战术渐渐发出了模糊而漫长的呻吟；因为他，皇帝骄傲的头颅第一次在精神饱满时感受到了沸腾的恐惧。他是如此肆无忌惮，挥舞着白玉般的牙齿，在欧罗巴上空点燃革命的火焰，星星之火渐燎原。

　　然而，就在德罗巴、图雷、埃托奥、米克尔、马丁斯等人于五大联赛挥斥方遒的今天，就在黑色肌肤万马奔腾的今天，非洲足球高昂着眉毛回到了家乡，在这个伟大的冬季张开炽热的双臂，以诚恳的态度拥抱世界。他们食指蠢动，脑髓焦灼。眼看东风已祭，一切井然有序，怀中的葡萄酒和牛肉也开始跃跃欲试。可谁曾料想，鞋钉与前额竟会在此时突然背叛了赞美诗严谨的格律，暮霭沉沉中，他一头撞上石墙，只留下一道鲜红得刺鼻的印记。

　　缠绵病榻的埃辛也许正抚摸着十字架，由衷感谢上帝仁慈，光耀这支失去了十字韧带的加纳队，保留下非洲足球的孤独火种，只是今晚他们将要面对同样接受了上帝光芒赐福的美国人，其命运似乎注定将如同他们那无数次射向天空的皮球一般飘渺无定。我不免在充满真实气息的幻觉中，看到一颗颗身在故土却举目无亲的头，向着苍茫大地，流下了属于迷宫和西风的眼泪。

　　我须得承认，倘若这不是足球，这是拳击或者象棋，加纳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胜利女神交代的使命；但这就是足球，他们的双脚之巧能够建设起多么美轮美奂的宫殿，他们的无纪律之火就能够将之全部摧毁，甚至不留下任何断壁残垣来供凭吊——这还不是根本，根本在那战火纷飞的土地上，那样的土地不可遏止地制造着饥饿、痛苦和死亡，那样的土地给不了战士勋章，勇敢的心葬身于焦虑的泥沼，信念一旦无根，便成为了断线的纸鸢，随着秋风渐渐，缓缓飞离悲伤的眼睛。这并非在宣读宿命，也不是修辞学，这描述的只是当前的非洲足球，是他本身。沉重的空气压迫着他的脊梁，他成功，或是天赋之偶然，他失败，则为无可奈何花落去。在事实已然残酷地撕开了一切浪漫和幻想之后，我们无以苛责，只能怜悯，或是期待。

　　对了，最重要的是期待。毫无疑问，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片伤痕累累的大地终将告别贫穷、伤害和无序，到了那个光荣的时候，非洲天才的脚步必将为足球谱写出一曲出乎我们之意想、前所未有的华美旋律。

　　我祈祷并坚信，那一天不属于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