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夏,博拉坐在那间建外公寓的寓所里,越过阳台和草地可以望见远处的CBD的楼群。 有点像海明威《永别了,武器》的开头,其实是博拉·米卢蒂诺维奇与中国足球最后的时光。也许这个人将来还有机会踏上这片土地,但对于中国足球来说,应该可以道一声:别了,博拉。 7月26日14∶20—14∶50 《体坛周报》北京会所 找回那些远去的“博拉” 一个宴请接着一个宴请,从西藏回来以后米卢的日程就被朋友、队员的邀请排满了,挤破了。这天下午,日程依旧没给米卢留什么自由发挥的空间,但他却执意要做一下改变,他要去白桥大街,体坛周报北京会所,他知道那里可以看到很多很多自己在中国各个时期的照片,他要找他的朋友瞿优远要一些历史的纪念。 告别的日子里,体坛周报北京会所竟是米卢的一站?!会所里的编辑、记者和工作人员有点惶恐。他们还来不及做什么准备的时候,博拉已经带着迷人的微笑走进来了。与那么多照片中的博拉在这里相会,这一刻博拉显得很开心,尤其是当《足球周刊》的美术编辑李劲然把漫画版的“博拉”送给他做纪念时,米卢就如同了却了在中国的最后一件心愿般心满意足。 米卢东走走,西看看,到了资料室,他不仅席卷了近40本的一整套的《足球周刊》,还指着以自己头像做封面的杂志不依不饶:“谁是你们的编辑部主任?应该让他为我付一大笔稿酬啊。” 当然,这不是一次仅仅以大批量索取为目的的拜访,米卢也带来了自己的珍贵礼物——他在前些日子西藏及孟加拉等地游历的图片,他说把这些图片赠送给《足球周刊》了。看到本报总编辑瞿优远坚持要付费,两人就相约把这笔钱赠送给那些需要援助的失学儿童。 米卢在会所的电脑图库里搜索着,神情像个老辣的侦探。除了自己的图片,朋友的,爱将的他也顺手牵羊。除了各个时期、各个场景中的博拉外,他带走最多的是得力助手沈祥福的照片,多达5张。所有这些照片都拷进光盘里,他说要带回墨西哥与家人、朋友慢慢享受。 7月27日12∶00—15∶00 昆仑饭店“芝田厅” 遭遇百分百感动 雨水把昆仑饭店庭院里的竹子洗出几分新绿来,人的皮肤和心里面都可以感受到难得之极的潮湿。“芝田”中餐厅的会客室里,沈祥福、金志扬、董华等人已经提前到了,马克坚、李晓光等渐渐淡出人们视野的“老足协”也坐在那里。 见到唯一赶来采访这次饯行宴会的《体坛周报》的两位记者,新闻官董华诧异了一下,接着还是把“丑话”说到了前面:“今天可不许进去啊,不能采访,真的不能采访。”但是当米卢和其他足协官员纷纷出现时,他也不忍心破坏告别的气氛,破天荒地允许我们进入会客室一起见证这难忘的一刻。 足协说好了是要宴请米卢全家,但12点10分,老米只身出现在“芝田厅”的门口,他把这个场合依然看作是工作的延续,只有这顿告别宴之后,他和中国足协才真正由工作关系转变为朋友关系。而且,像以往任何一次出行一样,他没有和夫人、女儿选择同一班飞机返家,这是他热爱家人的独特方式。两年半以前独自闯荡东方的他,这次也要形单影只地回去。 他有力地握手,和每一个足协工作人员,也和一边并不熟识的记者。他把那台微型摄像机交给董华,又把一台傻瓜相机交给本报摄影记者何彬,委托他们帮自己记录下饯行宴会的一个个瞬间。 阎世铎来了,张吉龙来了,连前几天刚刚喝了足协送行酒的王俊生也来了。张吉龙和李晓光因为有要事,表达了惜别之情后,他们匆匆离开。两个可以用英语与米卢直接交流的老相识都对老米表达了同一个心意:酒,或许来不及喝了,但告别是一定要有的。 “芝田厅”会客室的墙上题着一首诗:“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在这个背景下,大家纷纷拉着米卢合影,一些很真实的留恋从目光里流淌出来,流到镜头之中。 酒宴开始了,阎世铎最先举起酒杯,敬酒,感谢。来中国两年多以来几乎滴酒不沾的米卢斟满了一杯葡萄酒,他很动情地说起自己的中国之旅,说起世界杯前后一度产生的绝望,说起中国足协对自己个性的理解与宽容,说着说着,他把满满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在座的足协官员、教练们彼此看了看,然后席间响起一片掌声,接着是碰杯的声音。 有人注意到,米卢的眼角,已经有些湿润了。 出来的时候,足协的车已经停在那里,米卢却坚持不上车,他说自己与足协的工作关系已经完全结束了,不能再坐足协的车,“TAXI,没问题。”他不断地挥着手,强调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决绝,他就这样独自离开了最初签约的地点——昆仑饭店,坐上一辆“的士”消失在街道拐角处的烟雨朦胧中。 7月28日9∶50—12∶05建外公寓1272房间 分手总是在雨季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博拉把每一个整理好的包裹重新打开,又去翻开所有上衣的口袋,裤子的口袋,胡里奥等五六个朋友也跟在后面查行李,翻口袋,一无所获。还有3个多小时就要上飞机了,米卢竟然找不到回家的机票! 来中国两年半,临走时才想起要了一个心愿——还没有去过天安门呢。本来昨天晚上说好了,上午10点约摄影记者何彬到天安门广场拍一组照片,作为在中国的最后留念,但一张失踪的机票打乱了所有计划。 如同这场很难理出头绪的告别,机票终于还是没有找到,有人打趣说:切,老米不想走还不直说,竟然玩这样的把戏。翻译小虞找人联系着机场方面,他说既然是国航班机,补票应该没什么问题,就凭博拉这张脸。 李响,这个博拉在中国最要好的朋友,倚着桌子在用随身听欣赏MP3,眼角的余光则留意着屋子里忙乱的一切。她说那曲子很优美,但却是第一次看到她表现得如此悠闲。早就说好了,她不去机场送老米的,别离,她享受不起。 12点了,在胡里奥不断的催促声中,老米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副扑克牌,拉着李响坐在沙发上,“Onegame。”还是传统的比赛。抓牌,发牌,博拉很快败下阵来。李响知道博拉的性格,她坐在沙发上没有动,果然,米卢赖着不走:“Threegames。”第二把,李响明显是在让着米卢,一手可以快速取胜的牌,她故意出得杂乱无章,输了。 决胜局,米卢抓到牌之后立即手舞足蹈起来,等得有点不耐烦的胡里奥问:“肯定赢了?”米卢摇头:“还没有呢。”大家对自己的智商有点失望,怎么又被博拉的把戏耍了?博拉坐下来,停顿了一下,把手里的牌刷刷地往李响面前一摆,原来他刚才手舞足蹈的时候,确实已经赢定了。博拉利用告别的狭促间隙,又涮了大家,不是涮了一道,而是涮了个来回。 博拉张开双臂庆祝胜利,眼睛微闭着,嘴里含混地欢呼着。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他太需要这样的感觉了。 两分钟后,博拉和朋友们一起,打包,出发。 坐上白色“凌志”轿车,米卢让开车的翻译小虞在寓所前的小路上先把速度放慢,隔着被雨水弥漫的车窗,他的目光缓缓地从那熟悉的街景中扫过。1999年12月的时候,他来到北京与中国足协谈合同,那时北京城难得地下起大雪,就在这条街道上,米卢加入到扫雪的人群中,媒体说这是他在作秀,但你也可以认为他喜欢以这样亲切的方式走到中国人的生活中。 7月28日12∶40—13∶15首都国际机场 最是那一转身的别离 闪光灯在面前哗哗哗地闪成一片,赶到机场,已经有足协官员和几十名记者等在那里了。足协在机场贵宾厅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告别仪式,阎世铎、马克坚、朱和元、吕枫、沈祥福、金志扬、董华都来了。从这一刻开始,博拉已经不是朋友们的博拉,而重新回到原来那个角色,成为足球的博拉,媒体的博拉。好在,他总是看上去对此并不厌倦。 米卢首先发言,说着感谢,说着珍重,说着祝福,但看得出来,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语速和措辞,让它简单而有力,如同刚才从阎世铎手中接过鲜花的那个动作。 就算是足协在公开场合第一次正式对米卢做出评价吧,阎世铎一字一顿地总结着米卢和他的两年半,“两年多的时间我们和米卢的合作很愉快,应当说米卢完成了他作为中国队主教练的任务,因为当初我们在和米卢先生签约的时候最主要的一个指标就是要打进世界杯,这次能够进军世界杯证明了中国足球当初选择米卢是正确的。当然,通过世界杯我们在新的高度上看到了和世界足球的差距,我们将继续努力。” 米卢把他在中国的最后时光留给了那些曾经对他毁誉参半的媒体记者,与他们合影、攀谈、打趣,不知道是依旧留恋这样的生活,还是不敢回头面对送别人群眼里的感伤。 沈祥福、金志扬提着老米的行李站在一边看着,胡里奥、托米奇也提着老米的行李站在一边等待,他们就像前来送别兄长却莫名受到冷落的一群弟兄,看着不属于自己的米卢,和那不属于自己的热闹。 “无论我将来是否继续执教,我都有一个新的身份,那就是我已经是中国足球的球迷了。”这是米卢留给中国足球的最后一段表白,很煽情的一段文字。 贵宾厅外面铺着红地毯,一直延伸到边检站的外交贵宾通道,又由这里蜿蜒着铺向候机大厅。米卢怀抱着阎世铎送给他的鲜花,在长长的红地毯上走得泰然自若,却又有点沉重。 想努力微笑,却相当困难,米卢只能让脸上的肌肉绷得紧一些,以免什么情绪从上面不合时宜地滚落下来。安检通道关闭的瞬间,他蓦地转回身,举起右手挥了一挥,就马上返身而去,这时耳边很容易响起那首歌: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 两个足协工作人员相视一笑,其中一个舒了一口气:终于over了,一切都over了。 |